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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行记(文、江南)
发布时间:2017-1-11 0:02:45  阅读次数:  字体大小: 【】 【】【

  上个星期六,我想出去走走。最初的想法是一大早起来,步行去公交车站,然后乘坐长途公共汽车到达一处城市,转乘公交车,到一个地点,在那里住宿一晚。第二天再乘公交车或步行,到达火车站,乘火车回到我的出发点。
  
  这是我最初的计划和想法。我想,或许我会从这次出行中发现已经散失的磷火。
  
  我知道,这样一种纯粹,是远方和梦想,在世俗化的石头中,一切都是虚妄。
  
  这一日的早晨,也就是上个星期六的早上,太阳还没有出来,我也就一大早起床,拎着一个小包也就出门了。在大街上用两元钱打了一个出租车向长途汽车站驶去。这个城市的出租车大概是世界上最便宜的出租了,它的价格象公共汽车一样廉价。其实也是一辆小型的公共汽车。这种出租车不象其它城市的出租车上一个客人就直接到达目的地,中途不得停留。这里的出租车却是一路的上客,一路的下客,与公共汽车不同的是没有固定的线路,走到那里,完全凭第一个上车的客人的去处而定,随意而又散淡,散淡中却又拘谨,不知道是出租车的堕落还是世事的变化太快。我总有些隔隔不入,不过大概也是上苍给我们的惠顾了。
  
  城市的太阳永远是一种符号,一种隐晦和一种稀稀落落的象征。时不时从高楼间升起和落下,有和没有都不被人们看中,来和不来,去和不去都是一样。象一个晚起的女人,慵懒倦怠,自生自灭,又更象戏子,任城市的灯火玩弄。一切总与我们的痛痒无关。我们也总在家里,在梦中,在车流,在人群中穿行,不论白天或夜晚。我们总按路和灯的指引前行。这样一过就是很多年。我也在这样一种瘟晕的氛围中阻断了自己与太阳脐带般的连接,几乎到达虚脱的地步。这样的一种生态,对于大部分在城市里如蝼蚁一样爬行的人,也许是幸福的,但我却象门前无法长大的那株树,浑身布满灰尘,淹埋在喧嚣的人声里,时时不得安宁,就象总看不到真实面目的太阳一样。
  
  这个季节的长途汽车大概是生意淡落的季节,车站里没有太多的客人,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从大厅走过,没有拥挤也没有排队之类的东西。我直接走到售票窗口交了钱,要求补上身份证也就给了我一张车票,通过安检也就走向我要乘的长途汽车。车上已经有太多的人在等待,我走到车的最后一排,找了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下,坐在那里,我可以看见车外的行人,也可以看见车内的客人。一个世界在我的眼前来来回回。一个一个的行人从车外走过,不知道要走到哪里,也有一些走上车来,坐在我的前面,大概是要与我同去一个城市。但肯定和我有不同的去处和想法。没有等待多久,我所乘坐的这辆车也就缓缓驶出了车站。
  
  是的,我没想到这辆车启程的这样快,我要到达的城市是我曾经在那里居住过多年,后来也无数次到达的那个城市。
  
  大概二十年的时间了,我没有乘坐过长途汽车。这些年的时间,我的外出要么乘坐公务用车,要么自己驾车,到再远一点的地方也就是乘坐飞机了。因此,当我决定走向这辆车的时候,总有些不习惯,总有些隔膜,一切似曾相识而又陌生的感觉,似乎回到很久很久的年代,仿佛回到从前。在我的记忆中,乘坐长途汽车是多年前的事。那时的车站总是很拥挤,买一长车票总要在售票窗口费很大的力气,排队是不可能的,那一个人的力气大就拼命的往前冲,象我这种个头矮小而又羸弱的人,总是很吃亏,买一张车票很不容易。我清楚地记得,我上学的当年,父亲要为我买一长车票,买一张临窗的车票,第一天就去排了队,还要看售票员的脸色,求了很久才买到一张。长途汽车的记忆给我的判断是喧嚣、嘈杂,到处散布着小偷和不类之徒。这一次的顺畅让我感到意外,必须要经过安检才能登车和买车票要提供身份证之类东西,也是我的又一个意外。与当我当年乘车的时候相比,给我的判断是一个时代已经远去。
  
  从很早的时候开始,我就有一个情节和意念。某一天的黄昏或夜晚,一盏灯火在夜幄中勿明勿暗,远遥而不可及又近在咫尺。象一只眼,或许注视未来,或许调侃过去。我是夜晚的一阵风,从远处来,到远处去。心灵蓦然洞开一处门扉,那里住着一位老人或一个孩子,他或许会对我说些什么,也会问我一些什么。纯净得象一杯水,也象一尊佛。那位老人或孩子或许会对说些什么,阐释我的出生或山崖的岩石,给我以醍醐灌顶的醒悟。这样一种情节,在我的心灵,多年不曾离去。因此,我想前往,一意孤行地前行。
  
  我瞭望的是那个时代的背影,我在背影的掩映下踌躇在一个世纪的黄昏,不曾老去,也不曾年轻。最近有一个段子说,年轻的时候有时间有精力,但没有钱;中年的时候有钱有精力,但没有时间;老年了,有钱有时间,但是没有精力。年轻时的话,我肯定不能说,因为我已经不再年轻,但我不知道我是中年还是老年,要说中年吧,我没那么多钱和精力,要说老年吧,我没那么多时间也没那么多钱。一种人生的尴尬时时在折磨着我,我总穿行在过去、现在和未来的无限时间。
  
  一个老人曾经把人生比喻为一本大书,他也写了一本书,书名叫《写在人生边上》。若如真的人生是一本书,我大部分的段落都是空白,偶尔有一个逗号或句号在字里行间闪烁,那就是人生的辉煌了。这次出行,我的座位旁边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。男人象我年轻的时候一样,一身的牛仔装扮,简洁、明朗而又蓬勃,似乎要做一次远行;女人穿着这个时代最流行的乞丐装,温暖而又陌生,那些特意制作的破洞隐隐约约地流露出身体的激越,敏感而又令人兴奋。男人的手指时不时地敲打一个键盘,女人也就把头埋在男人的双膝之下,仿佛某一部电视剧里经典镜头。男人和女人对周围一切视而不见。我企图向他们交流什么,向他们表达什么,向他们传达一种隐秘而遥远的信号,但我不能够。要是在三十年前,我想我们会谈得很好,谈得很欢。
  
  长途汽车象鹅一样在高速公路上行驶,我的思绪随路旁的山川、树木、田野一起遁去,也一起波浪壮阔和连绵起伏,感慨万端而又缘木求鱼,总想平静又总不能平静,思绪飞得很远。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瑞典女作家,塞尔玛.拉格洛夫写过一本书《骑鹅旅行记》的书,描写一个被小精灵变成了拇指大的尼尔斯和莫顿。莫顿是一只会飞的鹅。莫顿驮着尼尔斯跟着大雁们一起旅行。一路上,他们英勇善战,神出鬼没,破坏了狐狸斯密尔的多端诡计,从强盗之山胜利逃走,战败了灰田鼠兵团,可以说是历尽艰辛而不悔,最后终于到了拉普兰。过了夏季,他们又往回飞。莫顿发现了使尼尔斯变回的秘密是伺候好雄雁,它也就一门心思地伺候,飞到家里时,尼尔斯变大了,回到父母身边。早年,我虽然未读过《骑鹅旅行记》,但这个故事,在我的内心似乎已经很多年了,我想变成一个小指母,在一个世界征战和杀伐,轰轰烈烈地出走。也似乎从很早的时候开始,就有一种想逃离父母的感觉,总有一种想去流浪的想法,而终将未能实现。
  
  我想骑上一只鹅和大雁一起远行,经历一个冬天和夏季。尽管我知道我是一个男人,我不是童话中的小指母,但我不能够。按照流行的说法,也就是生活在别处。接近中午的时候到达了我要去的城市长途汽车站。这些年我不坐长途汽车,因而长途汽车站对我是陌生的,从车上下来,我就陷入茫茫人海之中,找不着北。提着我那个小包在车场里左顾右盼,踌躇而行,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辆通往市中心的中巴车,车上一个人也没有,空空落落。破烂的座椅在秋风中萧瑟而又凄楚,车主不停地在车外吆喝乘客,企图竭力找到一个需要乘坐的客人,声音一浪盖过一浪,象某一处小街上叫卖的小贩。中巴车在这个城市的很多年前是比公共汽车更高档的交通工具,那时我常常因为要节约钱而不乘坐中巴车而改乘公共汽车。这一次我出行的想法是乘坐长途汽车到达这个城市之后,再改乘公共汽车到达目的地,也是基于这样一种考量。我是一个固执的人,当我上中巴车之后,感觉违背了我最初的想法,在中巴车上犹豫片刻,随即从车上下来,寻找公共汽车。这个车站已不是我最初抵达这个城市时的长途汽车站,这个车站比那时的站要大得多,宏伟得多。幸运的是与人流一起淌出车站,也就在不远处也就找到公共汽车的停靠点,顿时松了一口气,终于找到了新的开始。
  
  这是一处公共汽车的始发点,我到达时已经有很多人在这里等候,他们象等待一个领导人的接见或等待一位英雄的凯旋,怀着相同的念想却怀着不同的心情。这里怀着的是烦躁和厌恶,那里怀着的是期待和希望。有的人离去了又回来,有的人回来了又离去。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,我一分一分地消耗我的生命。在我最疲倦和最心烦意乱的时候,公共汽车才漫不经心地驶入停靠点。一群人鱼贯而入,我也象一尾鱼直接游走到汽车尾部的最后一排座下。半日的折腾,困倦至极,一座下就不想再动,迷迷糊糊中悄然睡去,一睡就睡到公交车的终点站。当我醒来时,车上已空无一人,只有驾驶员用一种迷惑的眼神看我。其实我不睡也会坐到终点,因为我不知道在那一个地方下车,那一个地方才是我的去处。到达了这里,到那都是一样,那一个地方都是荒芜,那一个地方都是我的终点。
  
  那天的一个下午,我一直在街上闲游,象一只流浪的狗。一些人向我的身边走来,然后又从我的身边离去。走来的永远走来,离去的永远离去,没有一个折返也没有一个重复。没有一个人在我的身边驻留,我也没有在任何人的身边驻留。没有人关注我,我也没有关注谁。顿时让我感觉自己博大起来,思维起来,象一只虫一样渺小,也一只虫一样伟大,不依附任何人,也不被任何人依附。其实,大多的时候,我们太过于看重自己,有些感觉是自己琢磨出来的,太多的事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,只要自己不重视了,不认真了,也就没有人会重视,邂逅只是一种偶然。
  
  古希腊有一个神话故事,西西弗斯泄露了诸神之父宙斯的秘密,甚至绑架死亡之神,让世间没有了死亡。西西弗斯因之遭受天谴。诸神命他夜以至日、无休无止地推动巨石上山,到了山顶又让巨石滚滚下落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诸神想用这种徒劳无功而且毫无希望的劳役惩罚西西弗斯。但一天天过去,一年年过去,西西弗斯却日日如此,年年如此,永不停歇。在这种孤独、荒诞、绝望的生命过程中,西西弗斯发现了新的价值和意义:巨石从山顶下落时散发出一种宏大和美妙,像舞蹈一样优美。他沉醉在这种美妙之中,以至于感觉不到惩罚的苦难。诸神无奈之下,便不再让巨石从山顶滚下落,西西弗斯也大概从那时起得享安然,我们今天才看不见滚滚下落的巨石,这是一种宿命。这似乎揭示了人类命运的悲哀,我们只有在苦难中放逐自己,当苦难成为一种享受的时候,我们才不再享有苦难。西西弗斯的苦难和追求,是人类的宿命,我们永远也不能摆脱。
  
  那一天,在很晚的时候,我才找到一个旅馆。这家旅馆看起来很小,实则很大。这一栋楼开了好几家的旅馆,每一家都有响亮的名字,比如纳木错宾馆之类。我到那里时,那家旅馆还剩下最后一个房间,是一个单间,在33楼108房间,就是那一晚我的住处。我的本意是寻找一个很小的旅馆,也就是我上学时常住的那种旅馆,只要不风餐露宿就行。但我没有找到,我的住处33楼,是一个可以遥望人间风景的地方。我不是有意推脱,实在是找不到。我在长街上游走时,处处都是高楼,从前的那些临街的小巷就象我们过去的远年已经荡然无存。那一个巷子,那一个冬天或夏天,我走过的路已找不到踪迹,满街都是行人和车辆,我不认识一个人,也没有认识我。我知道一句话:“小隐隐于野,大隐隐于朝”。我一直想,隐和不隐都是一样,隐又怎样,不隐又怎样,隐于野和隐于朝又有什么区别和意义,关键的是人内心的宁静和澄明。每一个人都只能独自走向自己的明天。但走出去了就别想再走回来,再回来也走不回去,就象那些消逝了的小巷和人群。
  
  那一夜,我睡的很死,一夜不曾有梦。第二天早上醒来,已经太阳红红。
  
  按照我最初出行的想法,一大早起来,在一处大排档吃一点早餐,然后步行,走到火车站,再从哪里买一张火车票,然后乘坐火车回家,才蒜结束这一次的出行。这一次我也想象从前一样迁徙和跋涉,用脚步衡量大路的长度。但是,这一次我不行了,才步行了公交车三站路的距离,也就感觉到气喘嘘嘘,精疲力竭,每迈出一不都很艰难,一种绝望油然而生。万端无奈之极,决然丢弃一切的计划和设想,叫了一辆出租车,直接回家,把乘坐公共汽车、火车和步行之类的鸿篇巨制统统丢弃。到现在,我一直在想,到底怎么了?
  
  有些东西走出来了,就再也走不会去。要沿着来时的路回去,已然不能,那怕非常简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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